仁智宫里的安仁殿是仿照长安太极宫西北部归真观南的安仁殿而造,连殿名都一字未改。安仁殿的位置背后紧紧靠着高耸的轫壁,周围树木稀少地势平缓,与行宫中其他殿宇相比,安仁殿相对显得简陋破败一些。太极宫里的安仁殿与关押宫中罪奴黜婢的掖庭仅一墙之隔,仁智宫里自然没有掖庭,但武德七年六月,这个旁边没有掖庭的安仁殿里却无独有偶地关押着一名特殊的罪犯,这名罪犯身份之尊贵,便是将太极宫掖庭内所有罪犯都加在一起也抵不上此人的一根小脚趾头。
作为帝国的皇位继承人,李建成的各项待遇仅次于皇帝。然而看守安仁殿的卫士们却惊讶地发现这个平日里养尊处优的皇太子对于这间很难称得上舒适的殿宇和每日那难以下咽的粗食受之如饴。负责为被囚禁的储君送饭的卫士发现每天送进去的粗粮面饼都被吃得干干净净,连一点残渣都不剩,那碗中毫无滋味的清水也被喝得涓滴不剩,李建成刚刚被带进安仁殿的时候,面色苍白额头带伤,过了这十几日,气色反倒渐渐好了起来,头上的伤也渐渐痊愈了。
此时的李建成,与初到仁智宫时的模样大不相同。如果李渊或者李世民此刻看到太子殿下这副泰然自若的神情,恐怕都会大感惊异。
安坐在席上的李建成此刻心中一片平静,初时的惊诧和绝望在十几天的**生活当中反倒渐渐消散殆尽,所谓既来之则安之,这位即将被废的储君此刻仿佛完全忘却了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头脑异常冷静清醒。
“看样子,父皇此番虽然动怒,却还不致取我的性命……”大唐开国皇太子缓缓地合上双目,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天皇帝敕使来到东宫颁制时的情景。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正在与几个亲信僚属商讨六部二十四司掌贰和十二卫班值的轮换事宜。在朝中一向站在自己一边的尚书左仆射魏国公裴寂带领着专责宫廷禁卫的亲、勋、诩三卫兵士包围了显德殿,当着他这个监国储君的面宣布东宫戒严,并同时颁布了皇帝召他前往仁智宫的亲笔敕书,那道敕书上明白无误地宣布自当日起停用皇太子黄金龟钮章,停用太子詹事府所有僚属印信,他在皇帝外出避暑期间监国摄政的权力自那一刻起便被剥夺得干干净净。
更加令他胆战心惊的是,诏书上正署的不是平日里用于繁杂事务的皇帝行玺,而是用于拜黜诸侯王所用的“皇帝之玺”,诏书上没有侍中的副署——也不需要副署,只有那些加盖皇帝行玺的事务性制敕才须经过门下省的封驳副署,而这一次,皇帝明显不愿任何外臣参议此事。
为何要用皇帝之玺呢?难道父皇已经决心要废黜我了么?
这是李建成见到敕书的那一刻做出的第一个本能反应。
然而在裴寂和敕使退出殿外之后,东宫幕僚的反应,却出乎他意料地坚决果断……
“千错万错,是臣一人之过,与太子殿下无干,臣愿随殿下前往仁智宫,御前请罪。”东宫左卫率韦挺悔恨交加涕泪长流,跪在座席上向坐在显德殿正座上的大唐太子李建成叩头谢罪。
“这不是季直一人之过!”坐在韦挺对面席上的太子中允王珪摇着头道,“是我识人不明,乔公山、尔文焕二獠,本就是贪图钱财美色的小人,不合用了他们,却害了太子。”
“殿下,事机紧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此时若无所作为,无异于坐而待毙!”太子舍人徐师谟颤抖的声调在大殿中回响。
“你要劝我造反?”李建成顿时勃然色变。
徐师谟伏地叩首,语无伦次地道:“如今皇帝御驾在外,秦王侍奉左右,我们如何能知道这究竟是皇帝的意思还是秦王的意思?若万一是秦王的诡计,太子此去岂非是自投罗网?再者,如今长安由太子做主,只要将裴相公和敕使留在东宫内,便不会有外人知道太子章停用的消息,我们也就还有翻盘的机会,毕竟如今京中无主,这是殿下最后的机会,若错过了,后世千秋,难免要笑殿下迂腐……”
“愚夫,你既小看了皇帝,也小看了裴老相公。”坐在一旁的太子洗马魏征魏征本名魏徵,“徵”这个字后来简化为“征”。冷冷骂道。
这位先后侍奉李密、窦建德两位反王的河北豪俊丝毫也不给徐舍人留情面,继续冷嘲热讽道:“你以为裴相公平日里支持太子,便会在今日犯糊涂?三卫已经入宫,说明宫城外恐怕先一步已经布置好了,左右金吾署此刻应该已经得到了尚书省和十二卫府的行文,此刻扯旗造反,是陷太子于万劫不复……”
“玄成所言,确是至理!”东宫首席幕僚太子詹事赵弘智接过了话头。
他顿了顿,道:“若是李少保在此,实在是陪同太子去玉华山的不二人选,即便主上一时为宵小所蒙蔽,他也定能犯颜力谏挽回圣心,皇帝断不会驳他的面子……”
一语甫出,诸东宫官员僚属的脸上,纷纷显出尴尬之色。
赵弘智所说的李少保,便是隋朝太子杨勇的旧臣李纲,皇帝初为太子詹事太子詹事:是东宫的官职,正三品,相当于东宫秘书长或者太子办公室主任。,此人立身刚正学问精纯,实为朝中首屈一指的通硕大儒,只是脾气古怪为人刻板,与东宫僚属多有不合,因而颇受众人白眼,武德二年便自请致仕,李渊敬重其为人,故而不允其归乡,以太子少保的荣衔在朝荣养。
这老夫子此刻就在京师不假,不过当年众人合力将其排挤出东宫,现任的太子詹事赵弘智也有份参与,故而此刻他说出这番话来,不仅众人尴尬,就是心中一片混乱的李建成也不免暗自皱眉。
“此刻才想起李文纪来,只怕迟了!”魏征捋着胡子不以为然道。
他顿了顿,继续道:“即便他愿意为太子说话,此次皇帝是否肯给他这个说话的机会也还成问题。这次涉及的是国家大政,是谋逆嫌疑,李文纪的学问虽好,为人开脱罪责却非其所长,这时候皇帝宁可听三省阁僚的建议也不会听他这老儒生的刻板说教。”
赵弘智看了魏征一眼,缓缓地点了点头:“无论如何,我都以为太子应当奉敕前往仁智宫请罪,将此事的责任推到杨某人头上……”
太子李建成浑身一颤,冷然道:“若是二郎擒文干赴阙下,两相对质,建成岂非枉做小人了?”
赵弘智登时语塞,脸上再次现出尴尬颜色,一旁的魏征却抬起头二目直视着太子反问道:“殿下以为秦王能容杨文干活着见到皇帝么?”
当真是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殿中诸人闻言均不禁缓缓点头。
杨文干公案,秦王还不知在背后做了多少手脚,若教杨文干得到面君的机会,对秦王自然大大不利。从这一面上说,秦王才是最不愿意让杨文干活着见到皇帝的人。天下高门望族数不胜数,能够坐在储君驾前来议事的都是顶尖的聪明人,只不过突然间大事临头,都有些忡怔,一时间竟然没人想到这一节。
王珪颔首道:“这么做是万万不会错的,只是效用如何,皇帝能否相信殿下的一面之词,便不好说了。”
魏征立刻接过了话头,继续道:“仅只殿下一人去请罪当然不够,所以若要行此策,只怕还要有人出面来分担殿下的罪责!”
殿中顿时又是一番沉寂,王珪和韦挺对视一眼,一齐缓缓点头道:“玄成言之有理,我等当自行修表向皇帝请罪。”
李建成思忖半晌,知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主意可想,咬了咬牙抬起头道:“既然如此,便姑且一试,我这便更易服饰,随敕使赴仁智宫御前请罪!”
魏征突然抬头问道:“殿下,扈从皇帝行驾的卫军当中,可有殿下的心腹?”
李建成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却没有,十二卫大将军是二郎总领,我想安插个把人进去谈何容易?”
魏征又问道:“除齐王外,能够在行宫内接应一下的还有什么人?”
李建成默然半晌:“内宫张婕妤那边平日经营许久,或许可以联络一下,只是不知道现在这个时候她是否还肯关顾一二。”
魏征点了点头:“那便是了,请殿下赐臣一件随身信物。”
李建成诧异道:“玄成要信物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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